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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粒小说网 > 短篇文学 > 白先勇短篇作品  作者:白先勇 书号:39642  时间:2017/9/6  字数:10646 
上一章   骨灰    下一章 ( → )
父亲的骨灰终于有了下落。一九七八年哥哥摘掉帽子从黑龙江返回上海,便开始四处打听,寻找父亲的遗骸了。他曾经数度到崇明岛去查询,可是不得要领,那边劳改农场的领导已经换过几任,下面的人也不甚清楚有过罗任平这样一个人。“文革”期间,从上海下放到崇明岛劳改的知识分子,数以千百计,父亲在交通大学执教,虽然资格很老,但只是一个普通数学教授,还称不上“反动学术权威”他在崇明岛上的生死下落,自然少有人去理会。那个年代,劳改场上倒毙一两个年迈体衰的知识分子,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。哥哥奔走年余,父亲的骨灰下落,始终石沉大海。父亲在崇明岛上劳改了八年,是一九七六年初去世的,离“四人帮”倒台,只差几个月的光景。哥哥信上说,按规定,骨灰保存,时限是三年;三年一过,无人认领,便会处理掉,因此他焦急万分,生怕年限一到,父亲的骨灰流离失所,那么便永无安葬之了。未料到今年秋天,突然间,峰回路转,交通大学竟主动出面,协助哥哥到崇明岛追查出父亲遗骸的所在。哥哥把父亲的骨灰,回上海家中,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到纽约给我,电话中他很激动,他说大预备替父亲开追悼会,为他平反,恢复名誉,并且特地邀请我到上海去参加,这,都得感谢美国福斯特惠勒公司。今年六月福斯特惠勒与中国工业部签定了一项合同,卖给北京第一机械厂一批巨型涡轮,这批易价值三千多万美金,是公司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炮,因此分外重视,特别派我率领一个五人工程师团,赴北京训练第一机械厂的技术人员。工业部的接待事项筹划得异常周到,连我们上海徐家汇的老房子也派人去赶着粉刷油漆了一番,并且还新装上电话,以便我到上海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时,可以住在家中,与哥哥团聚。不消说,父亲的追悼会,一定也是细心安排的了。

  一九四九年春天,上海时局吃紧,父亲命母亲携带我跟随大伯一家先到台湾,他自己与哥哥暂留上海,等待学期结束,再南下与我们会合。不料父亲这一个决定,使得我们一家人,从此分隔海峡两岸,悠悠三十年,再也未能团聚,母亲在台湾渡过了她黯淡的下半生,从她常年悒郁的眼神以及无奈的喟叹中,我深深地感觉到她对父亲那份无穷无尽的思念。最后母亲绵病,临终时她怀憾恨,叹息道:“齐生,我见不到你爹爹了。”她嘱咐我,后无论如何,要设法与父亲取得联系。

  一九六五年我来美国留学,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工程博士,第一件事就是托香港一位亲戚,辗转与父亲联络上,透过亲戚的传递,我与父亲开始通信。我们只通了六封,便突然中断,因为“文革”爆发了。从此,我也就失去了父亲的音讯,哥哥信上说,父亲是因为受了“海外关系”的连累,被打为“反革命分子”的,而我写给他的那几封家书,被抄了出来,竟变成了“里通外国”的罪证。父亲下放崇明岛到底受了些什么罪,哥哥一字未提,他只含蓄地告诉我,父亲一向患有高血的痼疾,最后因为脑充血,倒毙劳改场上,死时六十五岁。

  旧中国的行程,都由公司替我们安排妥当,十二月二十乘泛美飞往上海,十九,我先飞旧金山,打算在旧金山停留一晚,趁便去探望两年没有见面的大伯,在他那里过夜。大伯住在唐人街的边缘,一幢老人公寓里,在加利福尼亚街底的山坡上,是一座灰扑扑四层楼的建筑,里面住的都是中国老人,大多数是唐人街的老华侨,也有几个是从台湾来的,三年前,我到旧金山开会,第一次到大伯的住所去看他,我进到那幢老人公寓,在那幽暗的走廊上,面便闻到一阵中国菜特有的油腻味,大概氤氲久,浓浊触鼻,大伯住在楼底一间两房一厅的公寓里,那时伯妈还在,公寓的家具虽然简陋,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。客厅正面壁上,仍旧悬挂着大伯和萧鹰将军合照的那张放大相片,相片差不多占了半面墙,框子也新换过了,是银灰色,铝质的。几十年来无论大伯到哪里,他一直携带着那张大相片,而且一定是挂在客厅正面的壁上。那张相是抗战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,大伯和萧将军合照的。大伯说,萧将军从来没跟他部下合照过相,那次破例,因此大伯特别珍惜。相中萧将军穿着西装,面笑容,温文儒雅,丝毫看不出曾是一位声威显赫,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。大伯那时大概才三十出头,他立在萧将军身侧,穿了一身深的中山装,剃着个陆军头,十分英武的模样,大伯南人北相,身材魁梧,长得虎背熊,一点也不像江浙人,尤其是他那两刷关刀眉,双眉一耸,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颇有慑人的威严,后来大伯上了年纪,发胖起来,眼泡子肿了,又长了眼袋,而且泪腺有毛病,一径泪水汪汪的,一双浓眉也起了花白,他那张圆厚的阔脸上反而添了几分老人的慈祥。不过他仍旧留着短短的陆军头,正式场合,一定要把他那套深蓝色的料中山装拿出来,洗熨得干干净净的,穿在身上,只是他那一双腿,却愈来愈跛了,走起路来,左一拐,右一拐,拖着他那庞大沉重的身躯,显得异常蹒跚吃力。从前在台湾,我到大伯家去,大伯常常把我和堂哥拘到跟前,听他数说抗战期间,他在上海“翦除寇,制裁汉”的英勇事迹。说得兴起,他便捞起管子亮出一双茸茸的大腿来给我们看,他那双腿是畸形的,膝盖佝曲,无法伸直,膝盖一圈紫瘫累累,他指着他那双伤残的腿对我说道:

  “齐生,你大伯这双腿啊,不知该记多少功呢!”

  大伯在一次锄行动里,被一个变节的同志出卖了,落到伪政府“特工总部”的手里,关进了“七十六号”的黑牢中。大伯在里面给灌凉水。上电刑,皮鞭子,最后坐上了老虎凳,而且还加了三块砖,终于把一双腿硬生生地绷折了。大伯被整得死去活来,可是始终没肯吐上海区的同志名单,救了不少人的性命,抗战胜利,大伯抗有功,颇获萧将军的器重。那张照片,就是那时拍摄的,而大伯的事业同时也达到了他一生中辉煌的巅峰。到了台湾后,因为人事更替,大伯耿直固执的个性,不合时宜,起先是遭到排挤,后来被人诬告了一状,到外岛去坐了两年牢,七十年代初,大伯终于全家移民到了美国。上一次我到他的公寓去看他,他和伯妈刚从堂哥帕洛阿图那个家搬出来。伯妈趁着大伯去洗手间,朝里面努了努嘴,悄悄对我说道:

  “老头子这回动了真怒,和媳妇儿子闹翻了。”

  原来大伯住在堂哥家,没事时就给他两个小孙子讲述“民国史”大概就像他从前给我和堂哥两人所上的课类似。偏偏堂嫂却是一个历史博士,专修近代史的,而且思想还相当左。她与大伯的“历史观”格格不入,她认为大伯不该尽给她两个儿子讲他那些“血腥事件”大伯嗤之以鼻,诘问堂嫂道:

  “我考考你这个历史博士:萧鹰将军是何年何月何出事的?出事的地点何在?这件历史大事你说说看。”

  堂嫂答不出来,大伯很得意,他说如果他是主考官,堂嫂的博士考试就通不过,堂嫂背地里骂了大伯一句:“那个老反动!”大伯却听见了,连夜着伯妈便搬了出来。老人公寓房租低,大伯在唐人街一家水果铺门口摆了一个书报摊,伯妈也在一家洗衣店里当出纳,两老自食其力。

  “你大伯摆书摊是姜太公钓鱼!”伯妈调侃大伯道。

  大伯的书报摊左派书报他不卖,右派的又少有人买,只有靠香港几本电影刊物在撑场面。不过大伯并不在意,他说他跟伯妈两人是在实践“新生活运动”他又开始练字了,从前他在台湾,有一段日子在家中赋闲,就全靠练字修身养,后来还真练就了一手好草书,江苏同乡会给他开过一次书法展。那天我去的时候,大伯正在伏案挥笔,书写对联,录的是陆放翁的两句诗: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”一手草书写得笔走龙蛇,墨迹还没有干。大伯说,那副对联是写给楼上田将军的,田将军也是一位退了役的少将,从前跟大伯是同一个系统,大伯搬进这幢老人公寓,还是田将军介绍的。田将军画马出名,他的画在唐人街居然还卖得出去,卖给一些美国观光客,他自己打趣说他是“秦琼卖马”田将军送过一幅“战马图”给大伯,大伯回赠对联,投桃报李。大伯在对联上落了款,他命我将两幅对联高高举起,他颠拐着退了几步,颇为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,对我笑道:

  “齐生,你看看,你大伯的老功夫还在吧?”

  旧金山傍晚大雾,飞机在上空盘桓了二十多分钟才穿云而下,我从窗户望下去,整个湾区都浸在迷茫的雾里,一片灯火朦胧。我到了唐人街,在一家广东烧腊店买了一只烧鸭,切了一盘烤猪,还有一盒卤鸭掌——这是大伯最喜欢的下酒菜,打了包,提到大伯的住所去。加利福尼亚街底的山坡,罩在灰濛濛的雾里,那些老建筑,一幢幢都变成了黑色的魅影。爬上山坡,冷风面掠来,我不一连打了几个寒噤,赶忙将风衣的领子倒竖起来。纽约已经下雪了,因为圣诞来临,街上到处都亮起了灿烂的圣诞树,白绒绒的雪花随着叮叮咚咚的圣诞音乐飘落下来,反而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。旧金山的冷风夹着雾,当头罩下,竟是寒恻恻的,砭人肌骨。

  大伯来开门,他拄了一拐杖,行走起来像是愈加艰难了。

  “大伯,我给你带了卤鸭掌来。”

  我举起手上的菜盒,大伯显然很高兴,接过菜盒去,笑道:

  “亏你还想得到,我倒把这个玩意儿给忘了!我有瓶茅台,今晚正用得着这个。”

  我放下行李箱,把身上的风衣卸去。大伯公寓里,茶几、沙发,连地上都堆了一叠叠的旧报纸、旧杂志,五颜六,非常凌乱,大概都是卖剩下的。

  “喏,这就是任平的小儿子——齐生。”

  大伯拄着拐杖,蹭蹬到饭桌那边,把菜盒搁到桌上。这下我才看见,饭桌那边,靠着窗户的一张倚子上,蜷缩着一个矮小的老人,大伯在跟那个老人说话,老人颤巍巍地立起,朝着我缓缓地移身过来,在灯光下,我看清楚老人原来是个驼背,而且佝偻得厉害,整个上身往前倾俯,两片肩胛高高耸起,颈子吃力地伸了出去,顶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;老人身子十分羸弱,身上裹着的一件宽松黑绒夹祆,好像挂在一袭骨架子上似的,走起路来,抖抖索索。

  “唔,是有点像任平。”

  老人仰起面来,打量了我片刻,点头微笑道。老人的脸削瘦得只剩下一个巴掌宽,一双灰白的眉毛紧紧纠在一起,一脸愁容不展似的,他的嘴角完全垂挂了下来,笑起来,也是一副悲苦的神情,他的声音细弱,带着颤音。

  “他是你鼎立表伯,齐生。”

  大伯一面在摆设碗、筷,回头叫道。

  一刹那,我的脑海闪电似地掠过一连串的历史名词:“民盟”、“救国会”、“七君子”这些轰轰烈烈的历史名词,都与优生学家名教授龙鼎立息息相关,可是我一时却无法把当年“民盟”健将、“救国会”领袖、我们家鼎鼎大名的鼎立表伯与目前这个愁容面的衰残老人连在一起。

  “你不会认得我的了,”老人大概见我盯着他一直发怔,笑着说道“我看见你的时候,你才两三岁,还抱在手里呢。”

  “人家现在可神气了呀!”大伯在那边嘴道“变成‘归国学人’啦!”

  大伯知道我这次去跟北京做生意,颇不以为然。

  “我是在替美国人当‘买办’罢咧,大伯。”我自嘲道。

  “现在‘买办’在中国吃香得很啊。”鼎立表伯接嘴道,他尖细的笑声颤抖抖的。

  “你怎么不带了太太也回去风光风光?”大伯问道。

  “明珠跟孩子到瑞士度假去了。”我答道,隔了片刻,我终于解释道。

  “她不肯跟我去中国,她怕中国厕所脏。”

  两个老人愣了一下,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。明珠有洁癖,厕所有臭味她会便秘,连也撒不出。我们在长岛的家里,那三间厕所一年四季都吊了鲜花,打理得香的,我们公司有一对同事夫妇,刚去中国旅游回来,同事太太告诉明珠,她去游长城,上公厕,发现茅坑里有蛆。明珠听得花容失,这次无论我怎么游说,也不为所动。

  大伯摆好碗筷,把我们招了过去,大家坐定下来,桌上连我带来的烧腊,一共有七八样菜,大概都是馆子里买来的。

  “你表伯昨天刚到。”

  大伯打开了一瓶茅台,倒进一只铜酒壶里,递了给我。我替大伯、鼎立表伯都斟上了酒。

  “今天我替你表伯接风,也算是给你送行。”

  大伯举起了他那只个人用的青瓷酒杯,却望着鼎立表伯,两个老人又摇头又叹气,半晌,大伯才开腔道:

  “老弟,今夕何夕,想不到咱们老兄弟还有见面的一天。”

  鼎立表伯坐在椅上,上身却倾俯到桌面上,他的颈子伸得长长的,摇着他那一头麻似的白发,叹息道:

  “是啊,表哥,真是‘此身虽在堪惊’哪!”

  我们三个人都酌了一口茅台,浓烈的酒像火一般滚落到肠胃里去。大伯用手抓起一只卤鸭掌啃嚼起来,他执着那只鸭掌,指点了我与鼎立表伯一下。

  “你从纽约去上海,他从上海又要去纽约——这个世界真是颠来倒去吓。”

  “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还会到美国来。”鼎立表伯欷歔道。

  “我们一直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,”大伯舀了一调羹茄汁虾仁到鼎立表伯的盘子里“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下落。前年你表嫂过世,你哥哥鼎丰从纽约来看我,我们两人还感叹了一番:当初大陆撤退,我们最大的错误,就是让你和任平留在上海,怎么样也应该着你们两人一起离开的。”

  “那时我哪里肯走?”鼎立表伯苦笑道“上海解放,我还率领‘民盟’代表团去陈毅呢。”

  “早知如此,那次我把你抓起来,就不放你出去了——干脆把你押到台湾去!”大伯呷了一口酒,咂咂嘴转向我道“你们鼎立表伯,当年是有名得很的‘民主斗士’呢!一天到晚在大公报上发表反政府的言论,又带领学生闹学,搞什么‘和平运动’,我去同济大学把他们一百多个师生统统抓了起来!”

  大伯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,他的泪腺失去了控制,眼泪盈盈溢出,他忙用袖角把泪水拭掉。

  “你那时骂我骂得好凶啊!”大伯指着鼎立表伯摇头道。“‘刽子手’!‘走狗爪牙’!”

  “嗳——”鼎立表伯直摇手,尴尬地笑着,他的眉头却仍旧纠在一处,一脸忧

  我举起酒杯,敬鼎立表伯。

  “表伯,我觉得你们‘民盟’很了不起呢,”我说道“当时压力那么大,你们一点也不退缩。”

  我告诉他,我做学生时,在哥大东方图书馆看到不少早年“中国民主同盟”的资料,尤其是民国二十五年他们“救国会”请愿抗“七君子”章乃器、工造时等人给逮捕下监的事迹,我最感兴趣。鼎立表伯默默地听着,他的身子俯得低低的,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一般,他了一口酒,长长地嘘了一口气。

  “‘民盟’后来很惨,”鼎立表伯戚然道“我们彻底地失败了,一九五七年反右,‘章罗反联盟’的案子,把我们都卷了进去,全部打成了右派。‘救国会七君子’没有一个有好下场——王造时。章乃器给斗得生不得,死不能,连梁漱老还挨泽东骂得臭死,我们一个个也就噤若寒蝉了——”

  鼎立表伯有点哽咽住了,大伯举起酒壶劝慰道:

  “来,来,来,老弟,‘一壶浊酒喜相逢’,你能出来还见得着我这个老表哥,已经很不错啦。”

  大伯殷勤劝酒,两个老人的眼睛都喝得冒了红,两杯茅台下肚,我也感到全身的血在开始燃烧了。

  “莫怪我来说你们,”大伯把那盘烧鸭挪到鼎立表伯跟前让他过酒“当年大陆失败,你们这批‘民主人士’,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哩!你们在报上天天攻击政府,青年学生听你们的话,也都作起来。”

  “表哥,你当时亲眼见到的,”鼎立表伯极力分辩道“胜利以后,那些接收大员到了上海南京,表现得实在太坏!什么‘五子登科’、‘有条有理’,上海南京的人都说他们是‘劫收’,一点也不冤枉——民心就是那样去的,我们那时还能保持缄默么?”

  大伯静静地听着,没有出声,他又用袖角拭了一拭淌到面颊上的眼泪。沉默了半晌,他突然举起靠在桌边的那拐杖,指向客厅墙壁上那张大照片叫道:

  “都是萧先生走得太早,走得不得其时!”大伯的声音变得昂起来“要不然,上海南京不会出现那种局面。萧先生飞机出事,还是我去把他的遗体回南京的呢。有些人表面悲哀,我知道他们心中暗喜,萧先生不在了,没有人敢管他们,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。我有一个部下,在上海法租界到一栋汉的房子,要来送给我邀功。我臭骂了他一顿:‘国家就是这样给你们毁掉的,还敢来贿赂我?’我看见那批人那样搞,实在痛心!”

  大伯说着用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,敲得地板咚咚啊。

  “我跑到紫金山萧先生的灵前,放声痛哭,我哭给他听:‘萧先生、萧先生,我们千辛万苦赢来的胜利,都让那批不肖之徒给葬送了啊!’”

  大伯那张圆厚的阔脸,两腮搐起来,酒意上来了,一张脸转成赤黑,额上沁着汗光,旋即,他冷笑了两声,说道:

  “我不肯跟他们同合污,他们当然要排挤我喽,算我的旧账,说我关在‘七十六号’的时候,有通敌之嫌。我罗任重扪心自问,我一辈子没出卖过一个同志,只有一次,受刑实在吃不住了,招供了一些情报。事后我也向萧先生自首过,萧先生谅解我,还颁给我‘忠勇’勋章呢!那些没坐过老虎凳的人,哪里懂得受刑的滋味!”

  “表哥,你抗有功,我们都知道的。”鼎立表伯安抚大伯道。

  大伯举起他那只青瓷酒杯,把杯里半杯茅台,一口喝光了。

  “大伯,你要添碗饭么?”我伸手想去拿大伯面前的空饭碗,大伯并不理睬,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,问我道:

  “你爹爹的追悼会,几时举行啊?”

  “我到上海,第二天就举行。他们准备替爹爹平反,恢复他的名誉呢。”

  “人都死了,还平反什么?”大伯提高了声音。

  “不是这么说,”鼎立表伯嘴道“任平平反了,齐生的哥哥日子就好过得多。我的案子要不是今年年初得到平反,鼎丰申请我来美国,他们肯定不会放人。”

  “我死了我就不要平反!”大伯悻悻然说道“老实说,除了萧先生,也没有人有资格替我平反。齐生,你去替你爹爹开追悼会,回来也好替你大伯料理后事了。”

  “大伯,你老人家要活到一百岁呢。”我赶忙笑着说道。

  “你这是在咒我么?”大伯竖起两道花白的关刀眉“你堂哥怕老婆,是个没出息的人,我不指望他。大伯一直把你当做自己儿子看待,大伯并不想多拖累你,只代你一件事:大伯死了,你一把火烧成灰,统统撒到海里去,任他飘到大陆也好,飘到台湾也好,——千万莫把我葬在美国!”

  大伯转向鼎立表伯道:

  “美国这个地方,病不得,死也死不起!一块豆腐干大的墓地就要两三千美金,莫说我没钱买不起,买得起我也不要去跟那些洋鬼子去挤去!”

  大伯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,他拍了拍他那壮的,说道:

  “这年把我常闹子痛,痛得厉害。医生扫描检查出来里面生瘤,很可能还是恶的呢。”

  “医生说可不可以开刀呢?大伯。”我急切问道。

  “我这把年纪还开什么刀?”大伯挥了一下手“近来我常常感到心神不宁——我晓得,我的大限也不会远了。”

  我仔细端详了大伯一下,发觉伯妈过世后,这两年来,大伯果然又衰老了不少,他的脸上不是肥胖,竟是浮肿,两块眼袋子转乌了,上面沁出点点的青斑,泪水溢出来,眼袋上都是的。

  “鼎立,”大伯泪眼汪汪地注视着鼎立表伯,声音低痖地说道“你骂我是‘刽子手’,你没错,你表哥这一生确实杀了不少人,从前我奉了萧先生的命令去杀人,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,为了国家嘛。可是现在想想,虽然杀的都是汉、共产,可是到底都是中国人哪,而且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呢。杀了那么些人,唉——我看也是白杀了。”

  “表哥——”鼎立表伯叫了一声,他的嘴皮颤动了两下,好像要说什么似的。

  “鼎立——”大伯沉痛地唤道,他伸出手去,拍了一下鼎立表伯高耸的肩肿“我们大家辛苦了一场,都白费了——”

  两个老人,对坐着,欷歔了一番,沉默起来。我感到空气好像突然凝固,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似的。虽然酒在我身体里滚烫地动着,我却感到一阵飕飕的寒意,汗都竖了起来。我记起去年李永新到纽约来看我,我与永新有八年未曾见面。从前我们在哥大都是“保钓”的志友,我身得早,总算把博士念完,在福斯特惠勒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,而永新却全身投入,连学位也牺牲掉,后来一直事业坎坷。那天我们两人在一起,谈着谈着,突然也这样沉默起来,久久无言以对。虽然我和永新一直避免再提起“保钓”运动,可是我们知道彼此心中都在想着这件事,而且我们都在悼念“一·二九”华盛顿大游行那一天,在雪地里,我和永新肩靠肩,随着千千百百个中国青年,大家万众一心地喊道:钓鱼台,中国地!钓鱼台,我们的!我们的呼喊,像水般向着日本大使馆汹汹涌去。

  吃完饭,大伯要我们提早就寝,我须早起,赶八点钟的飞机,而鼎立表伯也有点不胜酒力了。我去浴室漱洗完毕,回到客房,鼎立表伯已经卸去了外衣,他里面穿了一套发了黄的紧身棉,更显得瘦骨嶙峋,他削瘦的背脊高高隆起,背上好像着一柄刀似的。他蹲在地上,打开了一只黑漆皮的旧箱子,从里面掏出了一件草绿的线背心来,他把箱子盖好,推回到底下去,我等鼎立表伯穿上背心,颤巍巍地爬上了,才把灯熄掉。客房里没有暖气,我躺在沙发上,裹着一条薄毯子,愈睡愈凉。黑暗中,我可以听得到对面上老人时缓时急的呼吸声,我的思绪开始起伏不平起来,想到两天后,在上海父亲的追悼会,我不惶惶然。一阵酒意涌了上来,我感到有点反胃。

  “你睡不着么,齐生?”

  黑暗中,鼎立表伯细颤的声音传了过来,大概老人听到我在沙发上一直辗转反侧。

  “我想到明天去上海,心里有点紧张。”我答道。

  “哦,我也是,这次要来美国,几夜都睡不好。”

  我摸索着找到撂在沙发托手上的外套,把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掏了出来,点上一支烟深深地了一口。

  “龙华离上海远不远,表伯?”我问道。

  “半个多钟头的汽车,不算很远。”

  “哥哥说,追悼会开完,爹爹的骨灰当天就下葬,葬在‘龙华公墓’。”

  “‘龙华公墓’?”老人疑惑道“恐怕是‘龙华烈士公墓’吧?那倒是个新的公墓,听说很讲究,普通人还进不去呢。”

  “我搞不太清楚,反正葬在龙华就是了。”

  “‘龙华公墓’早就没有喽——”

  老人翻了一下身,黑暗中,他那颤抖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飘浮着。

  “文革时候,我们的‘五七干校’就在龙华,‘龙华公墓’那里,我们把那些坟都铲平了,变成了农场。那是个老公墓,有的人家,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,也统统给我们挖了出来,天天挖出几卡车的死人骨头——我的背,就是那时挖坟挖伤的——”

  我猛了一口烟,将香烟按熄掉。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厉害,一阵阵酸味冒上来,有点想作呕了。

  “美国的公墓怎么样,齐生?”隔了半晌,老人试探着问道“真是像你大伯讲的那么贵么?一块地要两三千美金哪?”

  “这要看地方,表伯,贵的、便宜的都有。”

  “纽约呢?纽约有便宜的墓地么?”

  “有是有,在黑人区,不过有点像葬岗。”

  老人朝着我这边,挪了一下身子,悄悄地唤我道:

  “齐生,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?”

  老人的语气,充了乞求。

  “好的,表伯。”我应道。

  “你从中国回来,可不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,我想在纽约好好找一块地,也不必太讲究,普通一点的也行,只要干净就好——”

  我静静地听着,老人的声调变得酸楚起来。

  “我和你表伯妈,两人在一起,也有四十五年了,从来也没有分开过,她为了我的政治问题,很吃了一些苦头,我们两人——也可以算是患难夫了。这次到美国,本来她也申请了的,上面公文旅行,半年才批准,她等不及,前两个月,病故了——这次找出来,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头,我实在放不下心——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里,也一起带了出来——后在这里,再慢慢替她找个安息的地方吧——”

  老人细颤、飘忽的声音戛然而止。黑暗中,一切沉静下来,我仰卧在沙发上,房中的寒意凛凛地侵了过来,我把毯子拉起,将头也蒙上。渐渐的酒意上了头,我感到愈来愈昏沉,朦胧中,我仿佛来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里,野地上有许多人在挖掘地坑,人影幢幢,一齐在挥动着圆锹、十字镐。我走近一个大坑,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,地坑已经深到了他的口,他抡着柄圆锹,在奋力地挖掘,偌大的坑中,横着,竖着竟卧了累累的死人骨头,一枯白的。老人举起圆锹将那些枯骨铲起便往坑外一扔,他那柄圆锹上下飞舞着;一人骨纷纷坠落地上,愈堆愈高,不一会儿便在坑边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。我定神一看,赫然发觉那个高大的老人,竟是大伯,他愤怒地舞动着手里的圆锹,发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头,倏地,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哗啦啦倾泻了,人骨滚落坑中,将大伯埋陷在里头,大伯双手招,狂喊道:

  “齐生——”

  我猛然惊醒,心中突突跳,额上冒出一阵冷汗来。原来大伯已经站在沙发跟前,他来叫醒我,去赶飞机了,房中光线仍旧昏暗,幽暗中,大泊庞大的身躯,矗立在我头边,像一座铁塔似的。  wWW.vLiXs.cOm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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